待探问清楚去向,男子当即返回客座,轻巧地抱起女孩,紫墨色身影倏地一晃,便消失无踪了。众人皆呆怔当场,惟余身周清气逸散,浩然若朗月映照乾坤,却谁也不曾看见那柴门的开合。
“仙人!一定是仙人!!”在座者又经一番私下议论后,终达成一致而得出了这个结论。
“诶?客官你的玉——”
掌柜一拍脑袋,心道自己忙着称奇,竟忘了要紧事。手中那枚带有微小缺口的翠玉环,成色已是上佳,绿得通透斐然,再经自然光线一滤,那环中沉淀的青葱之色便如湖底鱼儿般鲜活开来,随观赏者视线的游移而粼粼泛动,宛如碧波云镜,将光线尽数吸纳、浣洗,透过这琳琅晶玉,再放出时也愈加地明净灿蔚。此刻纵观整个玉环,却已不是一个“绿”字可敷衍描述:它呈给世人的有柳叶之嫩碧、竹枝之劲翠、松柏之黝绿……总之所有自然界存在之绿,由浅至深,尽在其中。
这……这是个稀世的宝贝啊!掌柜暗自心惊,手一滑,玉环差点迎面掉落。他一生穷苦节俭,真没见过比这更好的了。那位客人倒真大方,怎就舍得当茶钱付给他了呢?
掌柜的这番因获至宝而喜出望外,那紫衣男子却已循着他所指之路,行至玉玞湖边。
玞,美石也,似玉非玉,质洁而大方。以此名湖,一说是应了它处深涧而不拘谨、承奔溪而不张扬的清新朴雅,正如一块幽居山林的妍石,与好玉相比是逊了一筹,回归天然,守住自我,倒可一方独美。还有一说,便是此湖乃仙月山灵气汇集之地,积淀了山中奇石所蕴藏的能量,浴月光而澈,最适为治愈之用。
湖上照样大雪纷飞,若素丽银羽飘扬无根,又如碎裂冰纨凄婉寥落。北风吹来,湖面静止,似已结出薄薄新冰,留住了湖水微漾时的鳞纹。湖纹奇特,不一而足,又好像神女妙手轻施,敷上的一层粉黛图画。
“叔叔……”蜷缩怀里的女孩以极其轻弱之声唤道,“我们来这里,到底是……”
他闻声而止,俯脸轻靠女孩头顶,感觉到她在瑟瑟发抖,于是又将臂膀圈紧了些。女孩似乎尤其怕冷。为了尽快赶到玉玞湖,他已同时念动驱寒、疾行两种法诀,但仍不奏效。
“湲儿,抱歉……”
男子一时无措,只得催注更多灵力,在她小小的身子周围生起一座编织细密的白金法阵,结界似的将她保护起来。虽并无大用,但那娇小脆弱的身躯已然因此安稳许多,宛若能体会到男子的一番殷切心意。此情此景,他却只恨自己半生修行如废,竟对一切使人回暖的火系术法都未有涉猎。
“你稍等等,我去探知这湖水中的气息,很快……”
话音未落,他便弯下身去,轻而易举地击碎手边一小片冰面,从中掬起一捧浸寒彻骨的冰水。沉思稍许,掌心金芒迸现,一汪透明已化作汩汩冰泉,于指间不住地跳动。金生水,金灵灌入圣水,那水中所含任何细微的线索,皆被无限放大。男子见微知著,果真不用多时,便将与神医临岚有关的讯息一一了解个透。事毕,他随手放去冰流,缓慢直起了腰身。
“雪奴——”湖畔万籁俱寂,他却头也不回地望空叫道,声音笃定,不辨喜怒,“你,还打算藏着吗?”
似是应着山谷里尾音的回荡,在他身后纷落如蝶的细雪中,一束柔媚剪影也正被凌散飞舞的雪晶描摹出皎皎轮廓。一位玉颜少女犹似从冰图霜画里走出,身缀银蓝法术之光,肌肤赛雪而红润,未着白衣而自洁。那群从她身旁飘飞而过的雪丝儿,忽若拥有了灵智,变得温顺而有秩序,围着她翩若惊鸿,悄无声息。她满身的微光配合着这超凡雪舞,好似银海湛湛浮波,又若蓝羽盈盈颤动。
“……恩人。”
仅此二字,已将她不舍追随男子的原因一下点明。少女低眉垂首,以极袅娜的姿态,对他柔柔一拜。
“呵……”男子失笑,悠悠回转身来,似叹惜,似劝慰,“你啊,总是那么执着,可不好。”
忆及往事,雪奴有些沉默了。她一定是他遇过的最荒唐的雪精灵,生于寒却畏寒,只有瑟缩在雪地里等待自身灵力散尽而亡……彼时若没有他注意到奄奄一息的自己,今朝也就没有了她如仙子般优美的再现。月琢虽已失却那双善睐的明眸,但这番细腻的心思,绝对一如从前。
她的名字——温凝雪,亦是为他而取。
辰时正刻,僭灵城东。
身披素白大氅的女子寻到一处客栈,匆匆在门外瞥了一眼,便轻步跨入那扇微敞的朱漆大门。
这儿虽深处小巷之中,地面上偏僻了些,不比街市繁华,却也占得个清静。门口“晴初客栈”的四字招牌,更采用古篆写法,填以淡色金泥,极有一种雨后初晴、阳光镌刻了潮润山石的清新之美——女子看中他家,多半也是因此。客栈大堂隐得更深,不似别家直对大门,而须折身经过一个回字型长廊所环绕的闲雅庭院,方可走进。庭院里各色花草盆栽不在少数,于此晨光细风里争奇夺艳,却唯有一株深红的樱花树赫然傲立其中,芳菲正盛。
“掌柜的何在?我要一间客房。”清冽如泉的嗓音响起,女子亭亭站定,对前台一看店小厮道。
看这客栈远离商业竞争之态,掌柜的许是不常来店里亲自看账。那小厮听到有新客人来了,忙搁下手头正在清点的账目,起身赔笑:
“客官要住店哪?您喜欢什么样的客房,我这便叫人去收拾——”小厮是个半大少年,而面前这位女子身姿修长,打扮中性,他得努力挺直了腰板,才将将与她平视。
“……随意。”眼前女子似有心事,递出银钱,淡淡说了句,“我想在楼下坐会,先帮我上壶茶吧。”
“好咧~”小厮识趣,果不多问,即道,“客官稍待,我们南诏最有名的茶要属那银生城附近山上产的啦,我这就沏一壶给您尝尝!”
女子“嗯”了一声,就近寻个位置坐下,眉宇间一抹愁色愈浓。小厮记完账,转头便去了里间。
师父的身体已撑不了多久……那人说来僭灵城或能求得续命的方法,我又该从何做起?
静思间,隔壁座上的一席谈话,不觉引起了她的关注:
“嘿……听说了吗?又有一户人家的青年被仙女选中,脱离肉身、得道修仙去啦!”一精壮青年眉飞色舞道。
“你是说,钱书生家?”对面稍文弱些的青年显然也有所耳闻。
“那可不?他家小娘子还为此伤心呢……想是新搬迁来的吧,不晓得这实在是件好事哩!”
“哎……说来也难怪,钱书生毕竟是她唯一的依靠。若二人一同‘升仙’,她也就不会孤单了——诶,那仙女为何不选她呢?”
“怕是资质不足吧……呵呵!”精壮青年语带嘲讽地评判,随后又摆出一副神往的表情,道,“据说被选中的人都还在睡梦里,自己全然没有意识,但旁人能看出来,他们即使睡着了,也是神态安详、满面春风……待仙女为他们剔去凡骨、炼化凡胎,神识魂魄得以永存,就再不需要什么外在形体啦!”
“真是这样?怪不得我听人说,被选中的人的身体,隔段日子便会消泯,形同、形同……灰飞烟灭?不对不对,这么说有点奇怪……”那文弱青年拧着一双细细的眉毛,一脸的苦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