仿佛进行一场盛大的仪式,云崖满含虔诚,双目微阖,徐徐舞动起双手。玄妙高深的咒语从心间默念而出,指尖亦有两簇白金灵火蓦然凝成,迎着周身薄凉雪气,跃动不止。
华光初现,如虚渺烛影,微弱却生生不息。而那咒音的催发何等之快,转瞬间,云崖白净的额上便溢满无瑕金光,光纹若巨鳞闪现,将他整个人浸浴在清滢明动的水波里。
“天地有灵,予我此身。生如草芥,命若飘蓬。
幸得指引,修成此行。毋求来世,但为故人……”
喃喃连语间,他静静合拢了手掌,四指轻点额前,便有两束浅白幽魂缠绕其上,灵动而又虚浮,怯生生跳出了那片灿光水波,“吾愿……引魂!!”
云崖的一声疾吼,随他催动引魂术的手势那般,悄然而迅猛地指向对面屹立如磐的火树。三魂一旦脱离了血肉之躯,便像那云空下飞驰而过的晶白剑影,划破苍天的奇绝光箭,赫然贯穿了神木一身巨焰,联系起双方内在的魂灵。魂体融合之际,周遭气息皆被动荡的灵力推搡着,碰撞出锋利的气流,向四下里剧烈波动,迫使云崖连连后退。一时之间,巫凰雪峰那一处清冷无比的断崖上霞光大盛,灵气逼人,犹若掀起前所未有的巨大风波!
“唔……”
变换如白驹过隙,气流如风卷残云,失去命魂的云崖,根本来不及应对如此强烈的冲击。他只能趔趄着伏低身子,紧贴身下的冰寒雪地,方才不被气流卷灭。此番狼狈不说,他现在最要紧的,却是腾出手来施法催化自己内丹中的浩漫灵力灌注全身,代替命魂,封锁七魄,方能延缓五脏六腑的衰竭。
绝不能死……
此时云崖虽伏在一块冰冷的巨岩之后,手脚发麻,脖颈亦不能仰起,但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内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:心脉疾速衰亡,体力飞速耗竭,灵气回流,剧痛缠身。然他心中所想,竟是为自己尚未与“重生”后的爱人见上一面、尚未同她说上哪怕是一句话,而深感悔懊。
“云崖!”
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,一声轻唤撞入耳膜,紧接着便有一双温暖柔滑的玉手从背后毫无征兆地伸来,施施然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。云崖陡然一惊,侧目望去,却见一个陌生女子赤身立于雪中,一头棕红渐变、蓬松而微卷的柔软长发如绸如练,丝丝缕缕地滑过胸前,垂至大腿,刚好遮掩了那呼之欲出的窈窕春光。她洁白如藕的四肢上却布满了修行未成而残留的血火灵纹,像是雪山地脉里淌过的岩浆,猩红灼目。
“你……”重又站稳后,他立即挣开女子的扶持,尴尬的目光亦游移别处,“我并非有意看到。”虽是充满歉意的话语,他却说得脸颊微烫,如近火烤。
忽然现身的女子见他有所抗拒,也不答话,只是垂手静立一旁。僵持片刻后,云崖总算想起什么,低头快速解下自己的白色外氅,用尚带体温的单薄衣物将她囫囵裹住,方敢回头,与她相视。
“啊……”
他万没想到的是,这位凭空出现的女子,容貌竟像极了自己与爱人的结合!震惊之余,不免细细端量起来:她英气利落的双眉下,是一对略显清秀、雾雨蒙蒙的眼睛,说不出有多俊美神秘;鼻梁挺俏,薄唇如樱,面部轮廓既坚毅又柔和;雪肤映着红唇,皓齿伴着明眸,便将她衬得既美艳又耐看。她的身材高挑匀称,丰韵非凡,四肢纤细有力,娇而不弱,实是美好……云崖观望到此,不敢再有逾越。
“你是仙树的化身?”
“嗯。”女子眸光温婉,凝视着他,点头答道,“我是凤凰树之灵,因你注入三魂而苏醒,侥幸幻化出了形体。”
她的声音像被山石揉碎的清泉,冽然于四野荡开,却不乏身为灵体的飘浮之感,如此配上她温润恬静的气质,便似那春日熏风轻抚过淙淙溪河,连天碧草蓬发在润物灵雨之后,让人听来舒心惬意。但云崖听后,略作沉声,似有些心不在焉地道:
“这样……原是我唐突了仙灵,抱歉。”说着弯腰又是一礼。
“为何这么说?”女子不解他莫名的致歉,微蹙双眉道,“你助我化形,又给我这副样貌,按照人界的说法,应当是我的父亲吧?”
“父亲……”
这一称呼显然使云崖心旌摇曳。恍惚间,他竟忆起许多沉沦脑海的点滴——百年之前,他的爱人才满十七芳龄,只似人类少女般纯情美丽。那时两人同坐一叶轻舟之中,海风旖旎,残月当空,而她乌发如缎,身姿婉然斜倚舟舱,趁着夜色柔媚,也用那清甜的嗓音唤了他一声,烈哥哥……那般欲语还休的深挚情意,他又怎能轻易忘怀?
“……咳,仙灵言重了。”如梦似幻的回忆稍纵即逝,云崖心生惭愧,赶忙正色向女子道,“你的样貌乃我无意之举。况你修行期未满,我便提前催你化形,以致你的身体似如今这般……罢了,我委实担不起这一句‘父亲’。”
面对云崖十分心虚的解释,不识人情的女子反而没太在意,抬手瞧了瞧自己臂上斑驳的血纹,转念道:“这有什么……只要没吓到你就好。不如我唤你一声‘师父’吧,一日为师,就是终生为父了。你可得帮我把这些血纹养好啊!”一抹轻灵笑意从她嘴边浮现,恰如和风细雨,柔婉可人。
神树易魂,本就是骇人听闻之事,更何况又发生在高岭雪域,平民百姓压根不作其想。即使对身处僭灵城的人来说,也不过是青天白日里多了几道华灿耀眼的奇光,经过街角时偶然抬眼望到,停下来与人指指点点地说两句,也就当稀罕事过了。但此事从一开始,便有一人能够敏锐察觉到其中变动……
僭灵城中部,闻弦居。
须臾之前,这儿还是一处清雅宁和之地。城主洛永离盘腿坐在竹楼上,帘外正对着喧嚷大街,人声鼎沸,而他恍若未闻,手里拈着一只素纹茶盏,眸光定定看向远方,心绪万千。案上虽摆着棋盘,却已很久没有动过。
这处茶楼在僭灵城中占地不小,乃环庭院而建。一层与平常茶楼无异,往来皆是贤人雅士,喝茶闲谈,下棋赏乐,气氛颇是闲散适意;二楼却为城主私有,只放一套桌椅茶具,其余屏风画轴、书案盆景等物,均依他喜好摆置。庭中假山嶙峋错落,莲池幽雅静谧,更有活水穿石而过,泠泠淙淙,听者恍如置身一处天然乐坊,饮茶之余,更可怡然欣赏丝竹之声。
“玖音……”
洛永离低声念出一个名字,神情甚是伤怀。茶盏已空,被他翻覆玩在手里,一着不慎,落地而碎。碎声刹时惊了他。洛永离俯首,木然看着地上残渣,冰白尖锐的碎瓷片像是隔空戳痛了他的眼,令他合手抚上自己皱起的英眉。